浅谈人类如何面对和认识社会进步问题

　　一

　　社会进步是人们在各个领域中长期活动的自然结果。人们在各个领域中的活动都是自发进行的，人们在进行各种活动时并不会意识到他们的活动与社会进步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人们活动的总的结果却使社会进步在各个方面呈现出来。社会进步的领域是多方面的，包括物质的（指物质生产和物质生活）、技术的、文化的、制度的、观念的、人际关系的等等。

　　人们总希望社会进步是一个直线向上发展的过程，但往往事与愿违。实际上，社会进步是一个曲折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往往是进步与倒退并存、正面效应与负面效应并存、好事与坏事并存、希望与失望并存、获得与失去并存。这样的事例俯拾皆是：工业化为我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高质量的各种工业品，使人们的生活需求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同时也带来了土地、水源和空气的污染，以及大量的能源消耗；而大量的能源消耗会带来地球气候的变化，同时地球气候的变化又带来各种严重的气象灾害。随着城市化的推进，人们住进了高楼大厦，这提高了人们生活的质量，同时也使人们失去了过去亲密的邻里关系。城市化改进了人们出行的方式，比如汽车为人们带来便捷，同时也造成了城市交通的拥堵。城市化带来了商业的繁荣，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生活，但同时也制造出了大量的难以处理的城市垃圾，以及由城市垃圾造成的各种污染，等等。各种新的技术进步也同样带来许多负面的结果。电脑的发明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但是大量的电子垃圾又对环境造成污染。电脑方便了人们的书写方式，却使许多人变得不会写字，一些年轻人甚至不会正确地握笔。这样的事例举不胜举。由此，我们看到，社会进步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任何一项社会进步都会同时带来某些方面的退步。它为人们展现正面效应的同时，也带来了人们暂时还没有发现的负面效应。在人类因它而得到某些好处的同时，也隐含着会带来对人类的伤害。这就是真实的社会进步，这和人们想象的和希望的社会进步是不同的。

　　由于社会进步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人们只能从某一个时代的横断面去判断社会进步，而并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又由于任何社会进步都是一把双刃剑，人们往往只看到进步的一面而看不到其所带来的负面的影响。所以，每个时代人们对社会进步的判断都是有局限性的。因而，每个时代人们对社会进步的判断标准都是不同的。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社会进步的判断应该是越来越全面，越来越正确，但是，人们永远也不可能摆脱历史的局限性。也由于社会永远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因此，每个时代人们对社会进步的判断都是相对的，在后人看来甚至是荒谬的。

　　那么，为什么人们很难认识真实的社会进步呢?

　　为什么人们对社会进步的理想和现实之间会有矛盾呢?这就源于人类自身的局限性。人类在社会进步面前总喜欢夸大自己的认识能力和主观的能动性，因而总是把推动社会进步作为自己的使命，但是实践证明：一些人类自觉地设计和推动的所谓社会进步，实际上都不可能真正实现社会的进步，其结果，往往是造成社会的退步。

　　那么，人类的局限性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首先是人类认识的局限性。具体言之，一是人类的认识永远滞后于实践。人类的认识源于实践（自己的和别人的实践），而实践则是逐渐展开的，而且是无限地向前发展的。因而人类的认识只能反映实践已经完成的阶段的状况，而不可能超越实践。

　　因此，人类的认识相对于实践，永远具有滞后性。二是实践中事物的发展永远都存在正反两个方面，而正反两个方面的事物其发展永远是不平衡的。当某一个方面作为主要倾向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往往会掩盖作为次要方面的另一种倾向。从而使人们只注意一种倾向而忽视另一种倾向，致使人类的认识产生偏差。

　　其次是人类的各种行为的局限性。

　　1.人类的理性永远是感性的奴隶。虽然理性思维是人类的特点，但是在实践中理性思维永远要服从于感性的追求。其实，人类的社会追求例如自由、平等、正义、权利、利益、幸福等等都是感性的东西，或者说，都是人类的感官的需要。人类的理性从来都是为实现感性的追求服务的，也可以说理性从来都是实现感性追求的工具。因此，当人们的理性已经认识到某些问题的时候，如果这种理性认识与当下的感性追求有矛盾，那么，人们往往会置理性认识于不顾，而仍然去追求感性的满足。这样便会使得社会发展的某些负面效应不断地扩大和强化。等到这种负面效应发展到严重地损害人们的感性满足的时候，人们才会不情愿地回到理性。例如在工农业现代化过程中，我们早已从资本主义国家的教训中认识到先污染后治理的害处，认为这种污染形成的"公害"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必然产物，并信誓旦旦地宣称我们绝不走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但是结果却表明，我们不但走上了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而且污染的比资本主义国家还要厉害。至于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就更是俯拾皆是。例如，人们都知道吸烟有害，但是却照吸不误，而且吸烟的人数每年还在增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都是"理性成为感性奴隶"的最好证明。

　　2.个人理性会造成集体的非理性。所谓个人理性是指人们围绕着个人利益的得失所进行的计算。这种个人理性是一种狭隘的理性，或者称为工具理性，它和社会理性有着根本的区别。因为社会理性是着眼于整个社会发展的理性。因此，个人理性集合起来便会造成集体的非理性，也就是社会的非理性。而由于个人理性所造成的集体非理性，就使得亿万人相互博弈所造成的合力不但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而且充满了偶然性，造成了因果关系的极大不确定性和不可预见性，从而也造成人类认识的极大的局限性。例如，改革开放以后，人们摆脱了过去计划经济年代对利益追逐的压抑，为个人利益的实现开辟了道路，于是亿万人便都展开了对个人利益的追求。这种追求对于个人来说都是一种理性的行为，它基于每个人对自己利益得失的计算。但是，亿万人追求利益的结果，虽然为社会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动力（这是预期的结果），但是也产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结果：社会腐败和政治腐败的普遍化、社会矛盾的尖锐化、机会主义思想的盛行、社会道德的滑坡、社会诚信机制的丧失、社会风气的市侩化、社会文化的低俗化、人性的扭曲以及通过各种假冒伪劣产品互相伤害等等，这些都是集体非理性的表现。

　　3.由于人类在各个领域所遇到的各种问题，都是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所以，人类所选择的任何制度和政策都只能是一种纠偏，因此必然产生矫枉过正的钟摆效应。由此使得任何一种正面的效应同时必然包含着某些负面的效应，任何一种历史的进步，同时必然会带来某些方面的历史的退步。

　　但是人们往往认识不到这一点。人们总以为其所选择的任何制度和政策都是完善的、不会产生副作用的。因而就自然会忽视其必然要产生的负面效应。从而使制度的运行和政策的实施永远走着一个"之"字形的道路，并加重了社会发展的曲折性。

　　4.人类社会永远也离不开生存竞争，以及由生存竞争所产生的各种后果。生存竞争是人类从动物界继承下来的本能，它将伴随人类的始终。只不过人类的生存竞争的表现形式更为多样、更为复杂而已。没有竞争就没有社会的进步，也没有人类自身的发展。没有了竞争，人类社会和人类自身就会因退化而灭亡。但是另一方面，竞争又会不可避免地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带来许多负面的东西。例如竞争造成的社会的利益不平衡和社会矛盾的尖锐化，特别是恶性竞争造成的"优汰劣胜"更是会对社会发展造成极大的伤害和阻碍。

　　此外，人类社会永远离不开权力的支配，而权力的本性则是不断扩张。因此权力是本能地反对一切监督和制约的，而且在任何政治制度中，权力都可以找到摆脱制约和监督的方法，从而造成各种政治的黑暗。同时，人类社会的各种制度归根到底都是要通过人的行为来实现的，而制定和执行制度、政策的人都是有这样和那样缺陷的，这些缺陷都会在制度和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中表现出来，从而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社会的发展，加重社会发展的曲折性。

　　正是由于人类在认识和行为上的这些局限性，便造成了人类社会理想与现实的深刻矛盾。每一代人都在这种矛盾中挣扎而不自觉。

　　二

　　那么，是否人类面对社会进步问题就完全无能为力了呢?当然不是。人类在社会进步问题上可以做三件事：第一是认识社会发展的大体趋势，也就是一定程度上认识社会发展的规律；第二是为规律的实现创造良好的氛围和环境；第三是对社会发展造成的负面结果进行弥补的工作。这三件事做好了，人类就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了。

　　首先，如何认识社会发展的大体趋势?人类虽然不可能完全掌握规律，但是大体上认识规律，也就是大体上认识社会发展的趋势还是可能的。如何认识社会进步的规律?一是向后看，即看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从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即可以看出不同国家的发展在社会各个方面呈现出的大致相同的趋势。为什么不同国家的发展在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能够呈现出大致相同的趋势呢?这就是历史规律的作用。二是向前看，即看一些先发展的国家在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发展过程中一般都遇到一些什么样的相同的问题，以及他们都采取什么样的相同的方法去解决这些问题的，这里也体现出规律性。

　　尽管历史规律在各个国家的表现形式会有所不同，但是规律自身的本质是一样的。用各个国家发展形式的特殊性来否认历史规律的存在是愚蠢的，其结果是必然受到历史的惩罚。

　　其次，人类大体上认识了历史规律，就要为规律的运行创造适当的条件和环境。在这方面，人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所谓创造条件和环境，实际上所涉及的是各种措施还是制度问题，包括法律的、行政的、政治的各种制度。这里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一系列新的、适应规律运行的制度的建设，另一个是对旧的、不适合规律运行的制度的解构。这一系列建设着和解构着的制度，不同于人类根据自己的主观理想所设计的那种制度，这是一些符合规律的实实在在的制度建设。前者如根据主观设计的计划经济而建立的一系列制度，后者如根据市场经济的规律而建立的一系列法律的、行政的、政治的制度，以及对旧的计划经济体制的解构。

　　再次，在建构新制度和解构旧制度的过程中，仍然存在着上面所提到的如感性对理想的干扰、利益竞争的干扰、权力垄断的干扰、集体非理性的干扰，等等，以及解构的过程阻碍重重。所以，其所建立的新制度往往也会存在各种不可避免的缺陷，从而在实践中各种弊病便会层出不穷。这时，就需要进行第三方面的工作了，即进行各种纠偏和弥补的工作。

　　"纠偏和弥补"是比制度建设更复杂、更艰巨的工作。

　　因为制度的缺陷是在实践的过程中逐渐地暴露出来的。当最初出现某些缺陷的时候，往往不被人们觉察，而且即使被觉察，因为仅仅是一种苗头而不容易引起人们重视。只是当这些缺陷严重地损害社会的发展和人们的切身利益时，才会引起注意，从而采取解决的措施。但是，如上所述，这种解决仍然具有纠偏的性质，它仍然会掩盖另一种倾向。于是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规律-建设、解构-纠偏"的循环。这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真实写照。人类社会就是这样曲折地向前发展的。

　　那么，人类社会发展的机制如何呢?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是人类生命的延续和维持。人类生命的延续和维持就需要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换，从而实现新陈代谢。这样便产生了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因而，人类维持生命的需求便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原始的动力。而人类需求的满足不同于动物需求的满足，人类需求的满足是通过改造自然的生产方式来实现的。而在生产方式的基础上又产生了上层建筑的大厦，这样便从人类的经济生活中产生出人类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来了。
　　
　　于是人类需求就变得复杂起来了，除了经济需求之外，又产生了社会需求和政治需求。那么，什么是人们的社会需求和政治需求呢?人们的社会需求是指人们的社会生活正常运转所需要的各种基本条件，包括围绕生老病死的卫生需求，围绕生活质量的环境需求，围绕人才培养的教育需求，围绕贫困问题的社保需求，围绕人们兴趣爱好的文化娱乐需求，围绕各种群体和个人发展的利益表达需求，围绕各种人际关系矛盾的社会调节需求，等等。而人们的政治需求则包括作为公民对自由、平等、人权等政治权利保障的需求，对政府决策参与的需求，对政府行为监督的需求，对各种政治事务自由发表意见的议政的需求，对政治和社会活动的结社需求，对政治生活自我管理的自治需求，等等①。实际上，正是这些多方面的需求才是推动社会进步的真正的动力；正是这些多方面的需求才导致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和政治制度的变革，从而推动社会的进步。反过来说，生产方式的变革和政治制度的变革其目的都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各方面的复杂的需求。如果一种生产方式的变革或政治制度的变革不能回应各种需求的满足，甚至阻碍各种需求的满足，那么这些变革便不能推动社会的进步；不但不能推动社会进步，而且还会阻碍社会进步。所以，人类社会进步的机制是：人类的需求决定社会生产方式的类型，社会生产方式又决定上层建筑的类型。

　　需求的发展推动生产方式和上层建筑的变革，而当这些变革能够真正回应人类各种需求的时候，社会进步便通过这些变革体现出来了。

　　然而对与人类社会进步相联系的经济变革、社会变革和政治变革，人们往往充满主观性，以为可以凭少数精英的任意理解，以及他们所掌握的权力就可以进行上述变革，而完全不理会人类的各种需求，并认为通过这种变革就能推动社会进步，其结果则是不断地碰壁，并造成社会发展的倒退。这是我们在过去常常陷入的误区。很可惜，至今还有许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仍然怀着这种盲目的冲动。

　　那么，社会进步的机制与社会进步的曲折性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我们将考察一下社会进步的曲折性究竟都出现在社会进步机制的哪些环节上。概言之，（1）人们在追求感性满足的过程中常常会产生异化。这种异化一方面表现为其所追求的某些目标的错误，从而造成对社会进步的危害；另一方面其追求感性满足的方式不当，也会造成对社会进步的危害。例如个人理性造成的集体非理性，以及恶性竞争，等等。（2）政府回应人类各种需求的质量对社会进步的影响。简言之，一是社会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以及相应的政府的各种政策能否适应各种需求的发展而不断地加以合理的调整；二是人们追求感性满足过程中出现偏差和错误时，政府能否适时地加以引导和纠正；三是政府能否不断地探索社会发展的规律并按照规律去进行制度和政策的安排；四是在社会进步已经出现偏差并受到危害的时候，政府能否及时地进行补救，即进行正确的建设和解构的工作。

　　正是在社会发展机制的上述环节上，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影响社会的进步。所以，推动社会进步是一项极其复杂的系统工程，对此每一个人都负有责任，而政府则负有更大的责任。如果在一个社会中人们对推动社会进步的责任形成共识，那么，这个社会便会比较顺利地克服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各种障碍，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相反，则会不断发生经济、政治、社会的危机，大大地延缓社会的进步。如何使社会上上下下都能意识到推动社会进步的责任?这一方面要靠教育和文化的功能，也就是通过教育和文化把老百姓真正培养成合格的公民，形成一个成熟的公民社会；另一方面则靠法治和民主，形成国家的宪政框架和通畅的民主渠道，构建服务型和责任型的政府。

　　回顾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我们看到，社会的进步过程是有阶段性的。人类不是也不可能从原始社会一步就跳到现代社会，其间是要经历许多阶段的。

　　关于社会发展阶段的划分众说纷纭，我个人认为以社会生产为标志来划分还是可行的，那就是原始的以采集和狩猎为生的社会、农业社会、工业社会、信息社会。更简单一些，也可以把原始社会和农业社会归入传统社会，而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归入现代社会。一些欧美发达国家鉴于现代化带来的许多负面的东西，正在探讨有关后现代社会的问题，但后现代社会是什么样的，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现在世界上除了少数发达国家之外，大多数国家都处于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过程中。那么，怎样才算实现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呢?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至少需要解决以下一些重大问题，概言之：（1）实现从自然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2）实现从专制的政治制度向宪政和民主制度转变；（3）实现人文主义的启蒙；（4）构建成熟的公民社会；（5）实现服务型政府和责任政府的建设；（6）建立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7）教育、文学、艺术等等脱离政治的干扰，自由发展①。

　　要真正实现上述要求需要经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其中充满了艰难险阻。我们看到，对于传统社会来说，现代化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阶段，任何想回避、跳过这个阶段的做法最后都会被证明是行不通的。